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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大員台語音樂劇本  序

金色的天空

                     鄭邦鎮

一、緣起

看到一群二十來個老年人,家常便服,男男女女,有的頭上繫著毛巾,也有手上拿著扇子,隨著卡式錄音帶播出的曲調和節奏,在安平古堡旁的草地上,自得其樂地大跳日本酒客助興的「東京音頭」,動作認真而輕鬆,很能自娛娛人,遠近漸漸圍起了人。那最晚應是1980年的事,因我稍早正好學了那首歌,十分熱中,偶然的邂逅,起了強烈共鳴。我甚至下了機車,照著老人學動作,老人們因此更起勁了。妻子素來內向保守,覺得這太誇張,有失為人師表的莊重,可是眼看勸我不住,就害羞地自己走遠一些,以掩飾夫婦的身份。三十年來,她仍然覺得我那樣舉動是「不見笑」的,而我,仍然「無怨無悔」。

如果你遇到一群歡樂跳舞的人,不能當場就跟他們同樂一番嗎?如果你遇到一部讀了會高興的作品,何必等到有理論、懂思潮、為教學示範,然後才閱讀?三百年前的荷蘭城堡,二百年前的金髮棄婦,一百年前的日本酒歌,陽光下,草地上,七十歲的「日語」老人跳舞,三十歲的「國語」少年感應,一派天然,比現在台北「花博舞」還自在自發,何樂不為?

2010年8月,我從靜宜大學退休,到美國滯留一個多月,主要是踐行幾場約定的演講。旅途中接到消息,說陳建成剛又完成一部台語劇本,想取名「戀戀安平」,想讓我做第一個「讀者」。這次是個歌舞音樂劇,而且仍然是跟音樂家謝銘祐合作激盪出來的。我一聽就直覺,這麼一來,將來演出,我也會做第一個「觀眾」吧。

兩年前的「時間的浪人」,他們跟稻草人合作,演出台語詩音樂劇;今年初的「決戰西拉雅」,他們跟王藝明合作,推出金光布袋戲;一路上教人激賞流連。不過這次不是布袋戲,也不是詩劇,而是全新創作且連結多媒體的台語歌舞音樂劇,那就還會有令人期待的舞台劇團跟科技團隊搭檔了。

9月間回來,不久就讀到劇本,果然又激起我一陣翻動的心情。

二、放眼

我剛參與完成「永康市志」的編纂計畫不久,滿腦子「永康絕非小站,安平豈止古堡」的體會,每一眨眼,總是想見千百年來倒風、台江,和府城周圍的前世今生。

台灣這個海島,雖然在一百萬年前就已經誕生,成為現在的模樣,但卻是在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受到世界各方勢力的競逐,後世意義的「台灣」才告成立。當這種意義的台灣成立時,台南,舊名安平,大員,正是其中重要的據點。

從世界地圖來看,十六、七世紀歐洲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先後跋涉長途,航行大西洋,先南下繞道非洲南端好望角,進入印度洋,經南亞印度、錫蘭、蘇門答臘,穿過麻六甲海峽抵印尼,再北上經越南、菲律賓、澳門。接著台灣的大員、澎湖、淡水,正是航線的安全走廊。從此北上日本長崎、京都、江戶,繞過大半個地球,然後循線放歸。我們不難想像,四百年前這條超級航線上的貿易盛況,以及「福爾摩沙」的耀眼光環,而其中的大員,更是台灣文化歷史的榮光。

府城台南,向上承繼了千萬年自然與人文的溫床,向下提供了西拉雅原住民和數百年來荷、鄭、清、日、K不同民族殖民統治的舞台,是孕育台灣近代文明的起點,累積了全台最豐富的族群文化和歷史資產。荷治下的四大社和熱蘭遮、普羅民遮、鹿耳門、台江內海,這些交會的中心,大致就是安平、洲仔尾、永康、新化,而這一帶更是從海洋到山脈,山海族群接觸、交流、遷徙、拓展的第一線,醞釀的是本土情調與世界文化互相輝映的燦爛。

可是,「千里路途三五步,百萬兵馬六七名。」翻開「戀戀安平」,節奏出奇的輕快。舞台初啟,從荷蘭軍隊、鄭成功軍隊、大清軍隊、日本軍隊、國民黨軍隊,到現在的中國觀光客旅遊團,快速熱烈接替登場。你還來不及換氣呼吸,已經深刻領略了台灣獨特的歷史情懷和赤崁古堡的安平現況。然而劇本的搬演,竟能使觀眾留存的印象,聚焦於雕刻在鄭軍盾牌上氣勢陽剛的劍獅,和安平追想曲裡等待著荷蘭船醫的金髮姑娘。何況三百多年台江風雲,熱蘭遮堡,時時穿入安平的船港鑼聲,運河燈塔,掩映著人影街巷,蚵婦蝦餅,再忽然幻化成台北酒吧的燈紅酒綠,浪子屐痕。

從劇本閱讀,就可以預感暢快的演出節奏,卻全然忘記全劇是用台語寫作和演出。相信這已同步如實反映並充分滿足現代人的現實困境和內心需求。這項成功,是透過為劇情量身創作的優雅母語詩歌、動感舞台,結合著舞蹈和多媒體數位科技影像去達成的,這不能不說是一次非常大膽的嘗試,而且尤富於南台灣的「氣口」。至於那些三年或三百年同樣無法淡忘的慕愛渴盼與近鄉情怯,不但透過手機、高鐵,來刷新人類最平常而恆久的體溫與想望的傳達,更寄託於古老的、陽剛卻善良的劍獅,終而昇華於金髮苦女溫柔素樸的接納與設想。只有這樣的創意和昇華,才能使得看似平淡無奇的世間男女,歷經覺悟而惜取自己的願望和真情。在這一刻之下,哪個女子不是金姑娘?哪個朋友不列劍獅榜?

不但金小姐在安平等待,由於金愛人,安平同樣值得深深追想。有朝一日,鑼聲若響,夜半路燈下,荷蘭船醫一定會回來,劍獅不但會幫忙通關,更會列隊為他套上花環!


三、記憶

拿破崙用劍做不到的事,巴爾札克用筆完成。

詩人創作的劇本,筆觸畢竟格外特別,可能由於詩的語言和意象,可能由於如歌的敘事,可能由於實際亦歌亦唱的篇幅,也可能由於全劇都更全面貼近社群的生活母語。我以為這是陳建成的特色,陳建成卻說是由於跟謝銘祐的作曲編曲相激相盪的成績。無論如何,這個劇本已經在府城台南的優勢文史條件外,掌握了21世紀台灣文明和台南最新科技的脈動和訊息。

簡單的說,這個創作,的確會讓讀者察覺出身為普通人的喜悅和價值。

府城寺廟最多,人神之際,關係密切而繁複。相對於「小封神」的人間神話,同一作者台南才子許丙丁自己,曾經用另一首詩「菅芒花」,來證明素樸人身的真情和可貴;安平故事最奇,許石、陳達儒從中提煉出港口鑼聲和如真似幻的金小姐。一甲子後,陳建成與謝銘祐卻用一部極具現代感的歌舞音樂台語劇,從「安平追想曲」、「鑼聲若響」、「菅芒花」、「劍獅」中,再提煉,再延伸,再鋪演,時間壓縮了好幾倍,空間卻增多了好幾度,讀劇之際,想像演出的場景,就感覺到酣暢,滿足!

最不經意的普通人物,其實有著最平凡的普世價值,表現出最不能忘的安平人情。就像鐵路局用舊鐵軌切成的紀念品,工字型鐵軌薄片,捧在我手中,卻像踏踏實實的記載著台灣百年的變換,尤其依然透露著火車的輪聲和震動,和半世紀前通學生在車廂裡的少年心情。


四、劍獅

「戀戀安平」的創造性,更在於金小姐和劍獅。

「安平追想曲」,原本是藝術家從安平故事裡提煉出來的人文命題,其中的金小姐,呈現的是歷史的、個人的哀怨、落寞和期待。然而「戀戀安平」裡面的金小姐,已歷經磨難,而跳脫任何形式的一身或過往,轉而成為生生世世天下有情人的守護神。由於這項創意,安平漁港,運河堤上,在具象的、高聳的航海守護神林默娘雕像之外,更平添了抽象的、無形跡的愛情守護神金小姐。另外,「劍獅們」的登場,更是一次戲劇性的人間行動。傳說中鄭成功軍隊盾牌上的圖騰劍獅,兩年前我在琉球那霸街坊也見過,似乎是家家戶戶門楣上的避邪圖騰。不論安平或那霸,「劍獅」都是普遍性、神格性的象徵臉譜,總是帶著正氣凜然的表情,至少他還不是會跳「台客舞」的「電音三太子」。即使電音三太子,也還是沒有個別化的人格性,不論同時出現幾尊,都叫「三太子」。但是「戀戀安平」裡的「劍獅們」個個有名字和個性,已經融入我們的生活中。將來,他們或許會成為我們的消防隊、娃娃車、保全員、小學生上下學途中交通導護人員的識別配備,既莊嚴,又有個性。文學、戲劇對常人生活的招呼,這次無疑已來到最貼近的距離。


五、大員

希臘神話裡有個雕刻家比葛馬利翁(Pygmalion),愛上自己用象牙雕刻的女體雕像,愛神維納斯成全了他,讓象牙雕像成為真人美女葛莉蒂雅(Galatea)。後來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據以創作了有名的劇本「賣花女」,後來更拍成電影「窈窕淑女」,風靡全世界。「戀戀安平」也恰似這樣,何況有心的讀者還可以扮演更多的蕭伯納。

現代表演藝術的第一線舞台,應推巴黎的亞維儂國際藝術節。陳建成、謝銘祐、王藝明合作的創意成就,不論詩劇、布袋戲、歌舞音樂台語劇,緊湊精彩,實在值得推向亞維儂。

讀劇之餘,我忍不住提議,先把劇本出版,另外再來追求經費,隆重演出,邁向國際,發揚大台南,行銷真台灣。為了大台南,蘇煥智縣長原是有心重建熱蘭遮城的倡議者。十月間,我們一行在縣長室的一席文史閒談,竟更深入到「安平」的前世,是讓大航海時代的台南更原始、更豪邁的「大員」,一時共鳴,不但劇名正式拍板定為「戀戀大員」,更獲得台南縣的出版補助。

以上是我最近遷居安平,又是「戀戀大員」創作劇本的第一位讀者,並且準備做第一位觀眾者的安平記事。這些天,我不但已「前進」大員,也樂於想像加入劍獅們的街道巷弄和金小姐照應下的金色天空,就以這般心情,迎接這個劇本的出版,期待全劇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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