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期待一位台灣本土母語運動的領袖 

 

       

        ——我對母語文學運動的再省察   

 

<轉載自台灣文學館通訊23期> 

 

 

 

 

【作者】 口述/鄭邦鎮 (國立台灣文學館 館長    訪問/陳慕真    整理/廖雅君

 

一、台灣本土母語生存條件的特殊性

 

1895日本統治台灣,切斷中國「科舉」制度起,台灣才普遍有現代學校制度。學校制度如果違背本土文化價值,則對本土母語的摧殘,尤甚於科舉。

科舉時代的私塾和書院,大體上是人民當中有些為應國家考試以便成為政府官員而由民間自設,基本上是士農工商中極少數且年齡參差懸殊人士的單科自費補習式課程教學。至於不參加科舉的廣大人民基本上­­­­­­­­­­­­­­是文盲,而且由於交通和大眾傳播尚未發達,所以主要是使用白話,且是各族群通用各自母語的­­局面,母語因而存活,母語存活,才可能有母語文學。中國科舉時代,異族母語或「方言」文學,尚可存活,有些甚至相當活潑,理由在此。

 

台灣的學校制度則是「國家」為提升人口素質所採取的全民學齡教育措施。為了政策目標,為了殖民統治者的目的,就以威權快速形成以統治者指定的語文­­,透過全民教育的途徑,取代了各族母語及當地方言。尤其因為學齡制度,這項「國語」政策更透過同儕從眾原理和利益籠絡策略,輕易達成世代語文隔絕的效應,以致不但祖孫言語不通,即以「國語」(不論日語或漢語)命名的孩子,其發音有的很難還原為母語;對原住民的「日名」、「漢名」來說,則全部發生困難,可以說完全走樣。至於一家三代都以「國語」溝通時,母語已經奄奄一息了。

 

進一步說,科舉必須擺脫地區特性,採用全國一致的古典書面語 ( 漢語文言 ) ,以便受龐大帝國統一規格指揮調派;不過對於廣大不參加科舉的人民而言,則影響甚小。學校則因為對全體人民實施,對母語來說其正面和負面的影響都比較深遠。換言之,國民的人口素質是提高了,社會進步了,經濟發達了,甚至政治民主了,人權保障了,但這一切的表達和行使,如果必須限用「國語」,或用「國語」才能方便奏效,則一切對母語的生存是有害的,其害處及於全體族群、全體人民,乃至連各族母語的口語白話也終歸轉換成「國語」,以致所有母語全面蕭條,只有「國語」獨尊,而「巴別塔化 」的危機來臨!所以說,「學校制度」和「教育制度」是關鍵,我們必須特別在意的是其中的「教學用語」,而不是「課程科目」。

 

二、母語文學的機會、資源和功夫

 

我常要求並指引學生看崑曲、京劇、歌仔戲。我發現,絕大多數人是因為沒有接觸和要領,才不了解這門「慢」的藝術,以致白白錯過這種涵養。母語運動和母語文學運動也是一樣,淺薄、浮躁,不講究策略功夫,就算有過機會,也可能終歸糟蹋,以致「有過一些珍珠,終歸沒有項鍊。」追根結柢,領導策略必須講究。

 

就像再怎麼好聽的歌,如果「倍速快播」,就難入耳,遑論欣賞。有些東西就是要慢才能理解,進而接受,再產生欣不欣賞的問題。

 

我請學生們抄京戲、歌仔戲錄影帶字幕上的句子,強迫學生抄下劇本,而且必須按照韻腳每句一行。當他們經歷這些過程後,就可以了解什麼叫角色、演員、賓白、科介、曲辭、曲牌、劇情,並且體會了道具、身段和劇場操作,全然的體會這些藝術就是一種慢的藝術。若不這樣對待,藝術是無法理解的。譬如日本的能劇、相撲,中國的崑曲,也是如此,看懂的人願意排隊等待、買票觀賞,並非程度有別,是態度頻道的問題。我平等的讓學生接觸歌仔戲、京劇、崑曲,所得到的結論都一樣,當學生接觸過後,很少有人不會、不喜歡或不瞭解戲劇的。這種方式有別於一般文學史式、文本講解式的上課方法,但結果非常成功。事後學生寫心得時,雖然說犧牲了整個元旦連假,每一組三四人在一起經歷了三五天的辛苦或痛苦,但卻從此體驗了戲劇藝術的美好,通常結果是對我「又恨又愛」。

 

我想,我們從來沒有像這樣的給過母語機會。它不像北京話在台灣,藉著偶然的機緣來台,就粗暴地運用外來的統治權和戒嚴體制的宰制,而佔盡優勢。結果竟連絕大部分通曉北京話的人也看不懂崑曲,何況手無寸鐵受盡百年輪番蹂躪的本土母語族群?我認為母語運動者不必洩氣,一旦有足夠的機會和條件,便可以將母語運動推行得更好。我們並不可羞,但必須把包袱打開,讓它顯露出像夜明珠一樣的燦爛。

 

三、母語文學運動的曙光乍現

 

最近有兩個表演,不但引起我深入思考關於母語文學的問題,並且非常高興看見了曙光。一個是台南縣政府推出,把台語詩人陳建成的台語詩集《時間的浪人》由台南市「稻草人現代舞團」精緻演出,不論室內或室外,都令人驚豔;另一個是台語歌天后江蕙的《江蕙初登場》演唱會,二十多首流行歌,精湛絕倫,感人至深。

 

1、時間的浪人

 

《時間的浪人》,用聲音、舞蹈與台語詩篇結合來作表達,將陳建成的詩作轉化成視聽的,配合台語朗誦、現代舞蹈及音樂,在舞台上莊嚴地呈現。這些情況,其實都可看成某種行銷的方式和歷程,每個環節都決定著最後的成敗,所以都需要下很多功夫。問題是,台語很少被這樣款待過。比如歌仔戲,雖然是台灣本土劇種,並且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但即使在「政策推動」歌仔戲時,一般仍著重在劇情娛樂方面,較少專注在台語的語言上,也就是重點在戲劇的行銷而非語言的行銷。最近喜見客家電視頻道上活潑的客語節目,但對於藉此闡發客語的用心,仍覺不夠,或是政治力道和配套條件不足所致。

 

「稻草人劇團」演出的《時間的浪人》,是個別開生面而十分成功的例子,我連續三天觀賞了三場的演出,不是為了捧場詩人、舞蹈團或其他,而是因為那些詩篇的語言經過良好的包裝所呈現出來的能量,使我也很想加入推波助瀾。一旦行銷發生效益,便有感染力和說服力,而帶動良性循環。畢竟透過藝術的詮釋,使大家樂於接受,熱情擁抱,這才見到功夫。以前的台語連續劇,常帶給人「沒水準」的感覺,應該是當時政策箝制下,營養供給太少所致。若像《時間的浪人》獲得較充足的養份,就出落得如此美好,已可做為包括支持及反對母語運動的人,都願意來觀賞體驗,他的發展才有空間。

 

2、江蕙初登場

 

        江蕙的《初登場》演唱會,令人奮慰又感喟,那是台灣人的辛酸和驕傲。我女兒看後說,和一般明星演唱會並沒有兩樣,我先是詫異和失望,但轉身就理解這不但是世代的落差,更是「國語世代」不知母語被閹割的悲慘證據。這當然不是一個普通的演唱會,因為那並非由單純的商業包裝或歌迷捧場的娛樂節目,登場的心路歷程才是意義所在。

 

江蕙的《初登場》反映的第一個意義是台語滄桑史。

 

和其他歌手比較,江蕙不是從頭就在繁華秀場駐唱,而是從小在「那卡西」走唱出來的。為何將演唱會名稱定為「初登場」?「初」這個字在此實在有很重要的涵意。那是台語歌謠受到百年壓迫,特別是1950年代以降,國民黨的「國語戒嚴」政策下,在學校教材、學生活動、電視節目,只許「國歌」、「國旗歌」、軍歌、「淨化」歌曲、校園民歌,其餘都不能自在唱,台語歌謠更只有在「那卡西」可以。江蕙是由那卡西一路唱到終於熬出頭的。這不單指江蕙,而是包括台語歌謠的命運,和兩個世代的台灣人所遭受的禁錮。這是台灣百年的初登場,而非僅江蕙10歲起走唱37年來的新登場。江蕙說在大家鼓勵下她猶豫了十幾年才開了這場演唱會,可見她肩膀上的壓力之重,因為她知道這也關係著台灣和台語歌謠的成敗。這樣的初登場,好在是江蕙!她經過那麼多坎坷和努力,而台語歌謠先是她的救命恩人,後來成了相依為命,直到2008這次才攜手一起登上那麼莊嚴的舞台。如今已有大學生指著台中街頭「涵碧樓」廣告看板上「我將再起」的蔣介石,問「那人是誰?」也大有中學生寫不全唱不成「國歌」的。熟知這些轉變的人來觀賞江蕙的演唱,才有可能注意到在那上萬的聽眾中,為什麼是那樣的年齡層、那樣的既含蓄壓抑又開懷宣洩的集體情緒,才知道台灣的青春,是怎麼樣熬到初登場的。

 

江蕙初登場的第二個意義,是1949年的回顧。

 

由於20091949的一甲子,最近電視正要播「1949一甲子」的回顧議題。1949年,一夕之間忽然有兩百萬中國軍民離開故鄉來到台灣,一面宣稱「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很快就要「打回大陸去」;一面卻用軍事鎮壓、恐怖戒嚴的手段,摧殘人權,禁錮島嶼,壓制本土文化,看起來也不像要離開的樣子。無論如何,那是人間現實、複雜而悲慘的經歷。但我們要換兩個場景來看,其一,在中國歷史上,像這樣的顛沛流離不止一次,每次都有多少的人民創傷!其二,這次是因為中國內戰,造成台灣小島一夜之間來了兩百萬語言不同的人,而且因此原來在地的六百萬人從此被迫不能講母語或日語,不是後到的兩百萬人適應台灣語言,而是在地的六百萬講母語和日語的人,必須改口,這是何等的變局。起碼這也是檢視1949的歷史時很多面向中的一個,這些事,沒有經歷過很難體會。黑名單啦、達賴流亡世界50年啦,有學生問老師,「他們為什麼不回家?」要不是理解橫遭世變、教育出錯、世代落差,這些不就像晉惠帝的「何不食肉糜」嗎?對照白先勇的「台北人」和鍾理和、吳濁流等等的文學作品,更能體會這場「初登場」的意義了。

 

四、對母語文學運動領袖的寄望

 

人類語言的消失,是世界文化的損失。台灣語言的單一,是台灣文化的削弱。動畫電影《夏綠蒂的網》裡,所有各種動物和全部的人都講英語,連發音嘴形也配好,這不是英語獨霸的壓迫嗎?西班牙的「奔牛節」,在世界不管哪個國家或城市舉行,宣傳上牛的造型都不一樣,但叫聲都是「哞」聲,就跟「夏綠蒂的網」成了對比。

以中國之大,省份、族語、方言之多,又以台灣族群源頭之懸殊,文化政治之多元,而台灣在教育制度、學校場所、大眾傳播裡清一色的任由北京話獨尊獨霸到底,這是甚麼人權、語言、文化的體統?一甲子下來,中國各省份來台人士的母語,在台灣可能已經消失了(在中國還有),可是台灣本土母語必須陪同葬送嗎?棒球尚非世界主流運動,但因台灣政權借重而不壓迫,於是成為「國球」,所有關於棒球以及棒球人物的話題,也已自動「國語化」,這不是用棒球來加重扼殺台灣本土母語嗎?

 

正因台灣本土母語的傷勢重,受害深,我更覺得需要的是警醒、溫柔、周全、堅韌的救護。深知個人力所不及,總寄望於用加法思考,能全方位兼容並蓄各路人馬,以資共同建構希望工程的領袖人物。

 

本文作者    鄭邦鎮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

 

編按:鄭邦鎮館長長期默默關注台灣本土母語文學運動,平日對此常有冷靜深刻的觀察和省思。曾以「彎腰耕耘與挺腰堅持,必須並重;廣結善緣和領導統御,缺一不可」一語(請參見館訊第20),做為對台灣母語運動領導人的寄望,本期特就此採訪館長,紀錄整理成此篇。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ronin196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